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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嘆南遷流離之艱苦

中頌師生不屈之壯志

終寄最后勝利之期望

編者按：

值西南聯(lián)大在昆建校暨云南師范大學建校80周年之際，推出“聯(lián)大時光”聯(lián)大生活系列特輯，真實反映聯(lián)大師生學習生活場景，再現(xiàn)聯(lián)大這所高等學府的獨特精神面貌及時代氛圍。讓我們一起重返歷史現(xiàn)場，感受時代的激情與回響！

橫過湘黔滇的旅行

向意

我們一共有三百多個伴侶，大半是來自戰(zhàn)區(qū)或者內地的貧困孩子。

每天，當五更時的雄雞叫初唱之后，吹號的同學朦朦朧朧地爬起來，吹出一陣陣不十分純熟的破裂號聲。哪怕平日最愛偷懶的，在出發(fā)前的喧器中也只得用兩只手拼命地搓眼睛，一咕嚕爬了起來，招呼著他那同伴，迅速地、小心地卷起他們的被蓋，然后由一個人背到行李車的側邊，堆疊成花花綠綠“城墻”。傍晚，遇著宿營地離公路有三、四里的距離，則當從車上取了行李搬到自己的宿所之后，禁不住要發(fā)出強烈的喘息，心想，“明兒早上可真糟！”然而，一到平息了下來，則一切什么又都忘到了腦后，只管到水溪邊或者清水塘，把一雙腳連草鞋一并浸在清涼的水里，靜靜地回憶一天中間所見到的新奇事物。也有人從懷里掏出日記本子使勁地用鋼筆在書寫，直到太陽隱藏了它那最后的一絲光線，大伙兒才回隊，團團地且在廚房邊等候吃飯。

三千多里的途程，在平常要是有人叫我們來一回步行的嘗試，恐怕我們會覺得那是怎樣的不近人情吧？然而我們一伙兒到底是這么做了。行軍的開始，的確我們都曾感到旅行的困難。腿的酸痛，腳板上磨起的一個個水泡，諸如此類，實在令人有“遠莫致之”的感覺。而且那時候行軍隊伍是兩列縱隊，一個人須提防踩著前面那個人的腳后跟，又須提防后面的人踩著自己，兩只眼睛脫離不開那狹長的隊伍，只好暗地叫苦而已。

但后來，自從我們的團長宣布“只不準超前，落伍者聽便”的命令之后，好些人都像是得到了解脫似的。一到大休息地（大休息地是每天中餐打尖的地方，約為每日行程之三分之二），就懶散了下來，讓一群“孔武有力”的朋友們盡管大踏步地先走，而自己卻邀了幾個同伴，在后面開始“游擊”（在我們的團體里，落伍就叫做“打游擊”）。兩個多月的經(jīng)驗使我覺得“游擊”的確是長途旅行的妙法。依經(jīng)驗，無論怎樣在天黑之前是總可以到達的，只要路上沒有搶劫者，只當是像平常在郊外散步一樣，一點旅行的苦痛都不會感覺到。因此到了某一個時期，當行經(jīng)山岳地帶的時候，一見小路，不待大休息的命令，整齊的隊伍立刻就會化整為零，哪怕勇敢的朋友們早已一口氣跑到了山頂，而大半人卻坐在山腰喘息。好半天才又懶洋洋地爬上一段，又重新坐下。

奇怪的是到了第十天之后，哪怕是最差勁的人，也能絲毫不費力地走四、五十里，而且哪怕一“游擊”就成了零碎的一群，而每天一到晚餐的菜蔬由廚房領了來的時候，不用清查，吃飯的始終少不了一個。腳板皮老了，即使赤著腳穿上粗糙的草鞋，擔保不會再磨起水泡，腿也再不會感覺到疼痛。頭和手添上一層黝黑的皮膚，加上微微的黑須，更顯示出我們的壯健。的確我們全是年紀輕輕的。

一路上我們也爬夠了無數(shù)險峻的山巒，假如你看到五里山、鎮(zhèn)雄關、關索嶺之類的地方，你會覺得南口、居庸關也不過是那么平淡無奇的。尤其在普安從山頂?shù)缴侥_彎曲著二十四個“之”字，連湘西的公路也不曾見到過的人，恐怕意識不到那地形古怪的奇趣罷。當你看見一張張油綠的車輛像綠甲蟲似地在一條狹小的土路上爬行，你會想象那是怎么樣的奇跡呀！人類的文明征服了海，也征服了高山，昔日一夫當關的險要，都消失了，被那便利的交通工具破壞了。

一清早爬起來，吃過早餐之后，就只盤算著那天的途程。出發(fā)之后眼看著路旁那矮小的路碑的號碼的增加或者減少，心里面也漸漸地加多了喜悅，像是快完成了每天的任務。行軍是不分天晴和落雨的，除了在較大的城市，為了顧及同伴們考察，多停留一、二天之外，哪怕是下著傾盆大雨，當集合的號音吹響之后，也只得撐開雨傘，讓雨滴飄灑在衣服上出發(fā)了。

一路上，有人說我們是警察，也有說是憲兵，也有說是航校學生或者從前線退回的隊伍?！巴?，前線的消息怎樣？”或者“你們的槍呢，同志？”那樸實的面孔上往往表現(xiàn)出一層驚異。那話語給我們以回答的困難。

三千多里的行程中，我們的宿營地只是學校、客棧，以及破舊的古廟，在這里是不能講究許多了。有時候你的床位邊也許會陳列得有一口褐色的棺材；有時候也許有豬陪著你睡，發(fā)出一陣陣難聞的腥臭氣；然而過慣了，卻也就都并不在乎。不論白天怎樣感覺到那地方的骯臟，一到晚上稻草鋪平之后，你就會覺得這是天堂，放倒頭去做你那甜蜜的幻夢。過度疲乏的人是有些“饑不擇食”的。七十天中我們也過慣了兵爺們所過的生活，無論草地或者公路上，只要自己一發(fā)懶，就一屁股坐下，沒有誰還顧及到會沾上一大塊難看的印漬的。

夾路的山從湘西直送到我們貴州的平壩，濛濛的滂沱大雨直送我們過貴州的境界。那山，那水，那霧靄，那雨滴，將在我的記憶中畫下一個鮮明的輪廓，清晨的朝霞和傍晚山間的暮色愈加增了我的親切。但一天天的遠去，瞧著異鄉(xiāng)的一切，是頗容易使我們觸目傷懷于那已經(jīng)或者尚未淪陷的迢迢故鄉(xiāng)。

也許有人會嘲笑我們一群的懦弱無能吧？在這里用不著分辯，對已上前線的同伴，我們是萬分的表示敬意?？墒牵y道來到這遙遠后方，就當真是為著茍安的？

這一次旅行使我感覺得如同經(jīng)過了幾個國度。由桃源到沅陵就像是經(jīng)過恐怖的山谷，一路上，我們經(jīng)過的地帶的矮舊木造屋子全緊關著，屋檐下掛滿一層層的蛛網(wǎng)。那狗的聲音卻叫得比平常格外的凄慘。一個大的院落中你只能看見一兩個老人或者看家的婦女，悄聲咽氣地像在等候著什么不幸的事件的來臨。山峰上時而也有幾個人的蹤跡，誰知道他們是否就是我們心目中所恐懼的土匪？老實說，從桃源我們就已經(jīng)充滿了恐怖心理，對前路誰也沒有把握，所以能自慰的只是我們沒有槍也沒有錢。遇著了攔路的好漢，他高興怎樣就怎樣。

山！我們終日所能夠看見的只是重重疊疊的山。一天晚上，黑沉沉地沒有月光。因為行李車只有一輛，當末一次裝著行李盤繞過五里山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鐘了，黑暗里借著手電的微光，扛著笨重的行李，爬上山腰的宿所，好幾次幾乎掉下深深的水溝。末了，把鋪蓋攤好睜著朦朧的眼睛正想倒下頭去，忽然間傳令兵來了一個可怕的消息，說就是那一批土匪快要迫近這里了。頓時山腰間布滿了緊張恐怖的空氣，燈放射出可怕的黃光，到后來索性吹滅了，變成一片漆黑。最初有人主張放哨，可是赤手空拳的那有什么用，幸而我們的大隊長挺身出來愿獨當一切。時間一分一秒地爬去，土匪卻沒有來。恐懼終究是擋不過疲倦的，大家終于都昏昏入睡了。因此當?shù)诙炷瞧屏训奶栆粼谖萁谴淀懙臅r候，我們才知道已經(jīng)平靜地度過了一夜。

“老人家，這里匪哪有這么多呀？”當我們坐在茶館里休息的時候，我們常常愛向那老掌柜的問著。他卻只搖搖頭，輕輕地說：

“這個年頭嘛，真要命啦。幾個月里頭就抽了幾次壯丁，五個月要抽四個，抽的抽走了，逃的逃上了山啦，先生。”

我深深地為之感動。想到那下層保甲辦理抽丁的問題，一方面無可否認民眾們對于抗戰(zhàn)是還沒有深刻的認識，一方面也許實在是“整惱火了”的緣故吧！要不然為什么大多數(shù)的人們會舍棄了自己安樂的家，跑到深山中餐風宿雪地受苦？我知道他們之所以這樣，并不是單單地為著怕死的。但后來當我們到達沅陵時，問問縣長，他對此卻是一無所知。

自從進了貴州，我又像到了另一個國度。濛濛的雨，濯濯的巖山，紅白的罌粟花，瘦弱的靈魂，是一切永遠不會使你忘掉的特色。

誰知道什么年代起這地方的人就變成了這樣的蒼白、孱弱和消瘦？我不信這全是由于他們自己的罪過！我仿佛覺得是一條蛇或者一只猛虎扼住了一個人的咽喉，誰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得到解脫？

我曾見到一個十六歲的小孩。問他，說是他一天要吃兩錢煙膏。我勸他，可是他說：

“上癮啦，先生，一下戒不脫的，誰不曉得戒了好呢！”對這種情形我只好嘆息。

三千多里是走完了，在我的心頭留下了一些美麗或者慘痛的印象。恐怖的山谷，罌粟花，苗族的同胞和瘦弱的人們，使我覺得如同經(jīng)歷了幾個國度。

內容選自 李光榮編選《西南聯(lián)大文學作品選》

圖文編輯|吳江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