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清:從硅谷銀行事件看銀行資產負債的平衡


近日,中歐陸家嘴金融50人論壇· 2023春季峰會在中國金融信息中心舉行。中歐陸家嘴金融50人論壇(以下簡稱CLF50)聯席主席、中歐陸家嘴國際金融研究院院長、中國工商銀行原董事長姜建清以“從硅谷銀行事件看銀行資產負債的平衡”為題發(fā)表主旨演講,以下為演講全文。
硅谷銀行為全美前二十大銀行,隨著美聯儲連續(xù)加息,市場流動性收緊,導致儲戶擠兌提款,資不抵債,在一夜間破產。受全球信貸寬松政策和低利率政策的影響,銀行業(yè)利差收窄,盈利下降不可避免,那反觀中國銀行的風險管理,可從中得到何種警示?
近日,中歐陸家嘴金融50人論壇· 2023春季峰會在中國金融信息中心舉行。中歐陸家嘴金融50人論壇(以下簡稱CLF50)聯席主席、中歐陸家嘴國際金融研究院院長、中國工商銀行原董事長姜建清以“從硅谷銀行事件看銀行資產負債的平衡”為題發(fā)表主旨演講,以下為演講全文。
硅谷銀行于1983年成立,截至2022年末擁有2118億美元資產,1754億美元存款,是美國第十六大銀行。它為硅谷的高科技企業(yè)和創(chuàng)業(yè)公司提供金融服務。2020-2021年,美國家庭積累了大約2.2萬億美元超額儲蓄,加之2021年美國科技牛市,科技企業(yè)資金寬松,大量涌入銀行。硅谷銀行當年負債端的存款增長了1000多億美元。硅谷銀行比較謹慎,資產端的貸款僅占總資產的36%。由于負債端有大量低息活期存款,利率較低,硅谷銀行就用其購買平均利率為1.5%,有美國政府的信用保障的久期國債和住房抵押貸款支持證券(MBS)。
相對而言,美國國債和MBS是風險極低的投資,安全性高,流動性也好,可以隨時拋售。硅谷銀行的債券平均久期是6.2年。從資產負債表來看,金融機構資產端與負債端通常是短借長貸,在存款、貸款人之間實現了聚小貸大,積短貸長的轉換,實現資金在時間、空間、規(guī)模等維度上的轉化。這不僅是金融機構的職責,也是金融機構的獲利來源。
但問題就出在這里,美國政府由于通貨膨脹因素,采取暴力加息,2022年就連續(xù)7次加息,一時利率暴漲,資產價格驟降。銀行在先前低利率環(huán)境下購入的長期債券價值快速縮水,浮虧嚴重。以2年期的國債為例,2022年的收益率從0.78%提升到年底的4.41%。因此至2022年底,硅谷銀行1200億美元(成本)的債券組合,賬面損失就高達189億美元。硅谷銀行從短期獲得大量負債,但存款同質性太強。當市場變化,科技企業(yè)資金面收緊,進入寒冬,存款就迅速回撤。而硅谷銀行不受保險保護的存款占比95.6%,負債流動性強。
為了平衡資產負債,3月8日,硅谷銀行公告出售債券210億美元(導致虧損18億美元)及尋求再融資計劃,糟糕的是被市場解讀為重大風險信號。3月9日,客戶在硅谷銀行再取出存款420億美元,占該銀行全部存款的四分之一。恐慌迅速蔓延,導致擠兌和股價暴跌60%。一場典型的、非由信貸風險而導致的流動性危機釀成了。從“全美最佳銀行”“金融全明星”到破產死亡僅隔一天,這種創(chuàng)紀錄的猝死令人目瞪口呆。這是過去沒有遇見過的。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說“硅谷銀行的倒閉,是一個管理不善的教科書式的案例?!?/span>
事后有人說,為什么硅谷銀行沒有對這部分債券作風險對沖。這要付真金白銀出去的,回想2006年,工行IPO到手100多億美元,為防意外,我們作了調期對沖,結果匯率沒有變化,我們只能付出代價??紤]到全美國銀行僅有6%的債券作利率調期或利率期貨,就是因為沒有發(fā)生“意外”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然而“意外”確實發(fā)生了。
過去十多年,美聯儲維持了超寬松的貨幣環(huán)境,尤其是為應對2020年新冠疫情,美聯儲將利率降至接近0.25%的水平,并向實體經濟和金融體系注入天量流動性,M2增速在2020年達到25%,鼓勵金融機構擴張以解救經濟。2022年美聯儲又為應對高通脹采取了激烈的加息操作,短短一年時間內將利率從0.25%提升至4.5%左右;同時開始縮表,使得M2增速在2022年底轉負。短時間內美國貨幣政策的急劇寬松和緊縮導致金融環(huán)境如“過山車”般劇變。利率是金融的根本,利率變動會引發(fā)所有的金融資產價格都變動。巴菲特說過:“利率之于資產價格,就像地球引力之于蘋果。”它刺破了資產價格泡沫并對金融、經濟系統產生沖擊,使蘊藏在金融體系內的風險暴露出來,使美國銀行業(yè)的流動性普遍承壓。2008年金融危機后,美國銀行監(jiān)管的重點放在了信用風險上,是因為從世界金融危機史的大數據統計,不幸的銀行多數是栽倒在傳統的業(yè)務領域。因此美聯儲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利率風險,而這次硅谷銀行恰巧倒在流動性風險的領域,真是忽視什么就來什么。
由于社會金融結構不同,中國的金融體系不是美國類型的資本市場導向型的體系,銀行業(yè)仍起主導作用,銀行信貸的持續(xù)快速增長,較好地滿足了中國經濟增長對資金的需求。2022年我國銀行業(yè)金融機構本外幣資產379萬億元,不良貸款3.8萬億元,不良貸款率1.63%。雖然處于全球銀行業(yè)的優(yōu)良水平,但中國銀行業(yè)體系規(guī)模大,長期占比達80%以上。信貸規(guī)模大,70%~80%的融資依賴擔保、抵押來緩釋風險。信貸總量和杠桿率不斷累積。資產規(guī)模愈益擴大,導致風險的勢能擴大。
過去我們的金融體量很小,20世紀90年代末期,雖然商業(yè)銀行的不良貸款率高達40%甚至50%以上,但銀行規(guī)模很小。但至今全社會的金融體量已經越來越大。工商銀行在2000年時,總資產近4萬億元人民幣。至2022年,總資產近40萬億元人民幣。2008年之前,中國經濟杠桿率維持在130%左右的水平,而至2022年經濟杠桿率達273.2%,在世界經濟中處于較高水平。2013年中國的M2是100萬億元人民幣,至2022年中國已經達到266.43萬億元人民幣了。因此我國系統性金融風險主要表現為信貸風險是毋庸置疑的。
銀行的資產負債表是T型表。從資產端看:我國銀行的總資產中,信貸資產占比達60%以上,而且在不斷提升,相比較而言歐美銀行的信貸資產占比只有我們的一半。銀行借短債放長貸,本質上就存在著信貸風險。從我國銀行業(yè)的資產結構看,基本建設投資、技術改造投資、房地產投資和按揭貸款等中長期貸款占比高,且在不斷提升中。而流動性較好的債券資產在我國商業(yè)銀行體系中平均占比不到20%。我國沒有貨幣政策的劇烈波動。因此利率風險、匯率風險存在,但相比于信貸風險則沒那么突出。前幾年有些金融機構和企業(yè)因海外利率低,盲目借貸,外借內投,造成了嚴重損失,好在總體上規(guī)模不大,但也給了它們一個教訓。
2017-2022年的6年間中國商業(yè)銀行累計處置不良資產14.97萬億元,核銷資金總額已經達到6.14萬億。這已經大大超過了20世紀末、21世紀初四家國有銀行股改的全部支出。
可見信貸風險管理方面面臨的沉重壓力。好在經營效益較好,商業(yè)銀行在動用大量財務資源進行不良貸款核銷后,總算抵御住了。
從負債方面看,我們同樣不可小視。中國商業(yè)銀行的存款雖然很好,但近年來由于理財、資管分流,存款利率的下降等因素,存款增長乏力已經很明顯了。而且存款大多是活期存款和1-3年定期存款。相比較資產的期限,短借長貸的趨勢更加明顯,而且存款是可以自由流動的,一旦大量提取就會造成資產負債表的失衡。從存貸款比例來看,2015-2022年,中國商業(yè)銀行的存貸比連續(xù)攀升,從71.1%上升為78.76%。相比10多年前,存貸比上升了10多個百分點。雖然監(jiān)管部門取消了存貸比這個考核,但75%的約束指標是說明銀行流動性的一個關鍵標志。隨著經濟的復蘇,存貸比必然會上升,那時銀行的流動性就會受壓,資產負債的平衡會出現問題。
隨著全球信貸寬松政策和低利率政策的影響,銀行業(yè)利差收窄,盈利下降是不可避免的,這將導致撥備能力與風險敞口之間產生不平衡。加之在資本市場,中國銀行業(yè)的市凈率為負值,這影響了資本募集能力,又必須依賴自身盈利來補充資本。當銀行業(yè)要依靠提高資產質量、減少撥備支出以增加盈利,然而面對的是剛剛經歷了疫病考驗的市場和企業(yè),這對銀行業(yè)來說,確實是一場大考。
金融業(yè)是經營風險的行業(yè),具有內在的脆弱性,加之中國的金融結構先天失衡,資本市場短腿,經濟增長過度依賴銀行信貸;又因社會保障不足,居民儲蓄率偏高,資金流向銀行領域,造成銀行業(yè)資產增長過快,資本短缺壓力、風險內控及流動性管理難度大。隨著金融業(yè)加快對外開放、各類風險交織,某個風險事件或某類風險壓力,可能演化為個別金融機構破產倒閉的導火索,處理不妥則可能導致系統性金融風險。風險管理是長期動態(tài)的過程,中國經濟進入動力轉換的新時期,當前銀行業(yè)面對的是地方政府杠桿率過高的債務問題、房地產市場復蘇問題、疫情給實體經濟帶來的沖擊問題,加之全球復雜的政治經濟金融形勢,中國銀行業(yè)風控的現狀不容樂觀。
雖然目前全球銀行業(yè)還沒有找到廣泛公認的新模式,但可以預見的是,將來的市場和監(jiān)管環(huán)境變化更快,對消費者權益保護、個人隱私保護和信息安全管理的法規(guī)更嚴,對違規(guī)風險、高杠桿經營的容忍度更低,對銀行戰(zhàn)略價值定位的前瞻性要求更高,對金融服務實體經濟發(fā)展宗旨的理解更深,對投入產出效率的能力要求更強,對銀行履行社會責任、服務普惠金融的期盼更多。
經營的環(huán)境已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但沒有改變的是銀行是以借短放長的期限變換為杠桿,通過吸收資金和發(fā)放貸款把對儲戶的負債轉變?yōu)閷杩钊说膫鶛?。銀行資產與負債在期限和流動性方面的不一致,客觀上容易造成二者失衡的局面。一旦在資產和負債任何一端出現較大的波動,往往導致銀行資產負債表的失衡,出現流動性的危機甚至帶來滅頂之災。硅谷銀行的前車之鑒,我們需要高度重視。
(本文轉載自中歐國際工商學院 ,如有侵權請電話聯系13810995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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