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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BAChina網(wǎng)訊】“從儒家的立場解釋世界，可以建立這個世界清晰的價值；從道家的立場來看待世界，可以看到世界的可變性，更重要的是超越對于我們產(chǎn)生規(guī)定的秩序和法則，達到一種真正的理解，這就是‘以無觀有’。”

道在中國哲學中，是一個重要的概念，表示“終極真理”。但是儒家的道和道家的道有本質(zhì)的不同。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駱玉明受邀來到“君子知道”復旦大學EMBA人文商道講堂，以“以無觀有·老子的智慧”為題，向同學們闡釋了中國文化中兩種不同的“道”。

以下為根據(jù)速記整理的主要內(nèi)容

中國文化主導性的是儒家文化，代表作是孔子的《論語》。但最能體現(xiàn)中國人智慧的還是老子。不能說孔子沒有智慧，但是孔子拒絕討論很多問題，他認為討論這些問題沒有價值，不能對建立現(xiàn)實社會的規(guī)則和秩序發(fā)生作用。老子討論的是如何建立良善的社會這個主題，但他不是從功能的角度，而是從道的立場上來討論現(xiàn)實的秩序和價值如何得以建立的問題，也就是“以無觀有”。

01

孔子的道：正義的秩序

孔子重視“正名”，建立符合正義的價值觀，才能建立有序的社會秩序，所以有了“名教”。

如果用玄學的眼光看，儒家和道家分別用一個字概括，就是“有”和“無”；用兩個字來概括，體現(xiàn)“有”的是“名教”，體現(xiàn)“無”的是“自然”。“有”是指一種確定性的東西。社會的秩序與價值是確定性的，就像平時說的“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儒家的思想可以用“有”來概括，人類社會具有一種明確的規(guī)則，需要在這種明確的規(guī)則當中妥善運行，孔子理解的士的責任就是這樣。確立社會的價值，維護社會的價值，這就是“士志于道”。

這就涉及一個問題：我們根據(jù)什么來建立法則和價值？

有一次子路跟孔子提出一個“為政奚先”的問題：管理國家首先要做什么？孔子說必也正名，名不正則言不順。子路聽了以后就笑了，他說迂腐，正什么名。子路想的是實際政務，管理國家的實際政務是什么？古今中外，無非兩條：軍隊和財稅。有了軍隊才能建立一個政權(quán)，軍隊是建立政權(quán)的基礎(chǔ)，財稅是維護國家運作的基礎(chǔ)。這樣看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黑社會的管理也很有相似性。打出一片天地以后收稅，獲得在有限地域的有限統(tǒng)治權(quán)。如果小混混進去瞎鬧，黑社會就派人來了，因為收了保護費。

這就是為什么孔子提出管理國家首先要正名，首先要確立符合正義的價值觀。通過概念的設(shè)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什么是仁，什么是義；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這種立名的方式確立價值，通過價值獲得認同，然后才能建立社會有效和有序的運行，這就是孔子的正名學說的本質(zhì)。確立一個符合于正義的價值觀，繼而確立具有合法性的政權(quán)。

但是，什么是合乎正義的價值觀？它會永遠符合正義嗎？古代社會是男性主導的，男性建立規(guī)則，不僅要建立對男性有效的善和惡，還要建立女性的善和惡，所以有“三從四德”。我們現(xiàn)在也希望太太可以這樣，但是顯然比較困難了。

我們再回到名教的根本問題，名教通過“立名為教”來確立價值，那么概念如何設(shè)定？如果人類通過語言建立了一個秩序，那么在未有語言之前是什么？

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概念當中的。有的概念跟事物關(guān)系非常穩(wěn)定，比如杯子，它只是一個事物，喝水的器具，它不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但是人類語言價值并不只是體現(xiàn)在這些概念和事物的關(guān)系上，人類的概念給出了世界秩序。

《莊子》 講過“八德”的問題，就是人類通過語言建立世界秩序的八個要素?！坝凶笥杏摇?，它的意思是有了左才有右，左右是語言中的秩序，事物沒有左右，這是由人建立的秩序。雖然它非常簡單，但是非常有深度。用一組反義詞表達的秩序都不是自然秩序，都是人類秩序，沒有對立的立場不存在是非，有了立場,各種各樣的物論是非、道德觀念都隨之泛濫而出。

有一首歌唱“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中國是世界之中，中國本來的意思是中央王國，怎么變成了遙遠的東方？這個立場在哪里？離西歐最近的地方叫近東，離它再遠一點的地方叫中東，離它最遠的地方叫遠東。你要是站在中國來看，最遙遠的地方在哪里？在美國西海岸。但是，近代以來新的世界秩序是以歐洲文化為根源的那些歐美人建立的世界秩序，你不承認你是遙遠的東方也沒用。

為什么貿(mào)易戰(zhàn)現(xiàn)在打得特別緊，不是貿(mào)易的問題，是一個世界秩序誰說了算的問題。美國說你要承認由我們所建立的世界秩序，你不承認，任何好處都沒有。

02

老子的道：無限的存在

老子所講的道和上帝、和佛教的法性是類似的概念，共同點是萬有事物的超越者，是世界的本原和世界的根本法則。老子對道的一些描述可以看成是這種設(shè)定的共同特質(zhì)。

對于很多抽象的問題，孔子不加以討論?！安恢搜芍恚恢芍馈?，孔子覺得你活也沒有活明白，死就不用問了，你活明白這個事情就很大了。但是我如果作為提問的人會說：不知死焉知生，不知鬼焉知人。對于抽象與玄學的問題不討論清楚的話，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切實的生存是難以解答的。

在道家的思想系統(tǒng)里，世界上有兩種道，一種是事物的自然規(guī)則，世界存在著一種狀態(tài)，它只有自然的規(guī)則和秩序。還有一種是存在于人類語言中的世界規(guī)則和秩序。世界本來只有第一種，人類通過語言建立了后一種，人類試圖把人類所建立的規(guī)則和秩序加在自然的規(guī)則和秩序之上，這就是名教的特點。名教的局限就是前面說的，“我們憑什么來決定價值”。

在道家思想里面，語言是屬于人類的事物，人類是有限的存在，語言也是有限的存在，而道是一個無限的存在，有限的事物不能定義無限的事物。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人不能理解永恒和無限，所有的價值都是條件價值。要追求條件價值的有效性，必然把條件法則絕對化，絕對化的結(jié)果會使人陷入在語言系統(tǒng)里，會用語言把自己埋葬在一個封閉系統(tǒng)里面，因為語言縮小了世界本身。這樣我們就會知道為什么有“無”，“無”是另外一種智慧。

儒家的道概括來說，是一種人類在社會實踐當中可以確實把握和切實遵循的法則。老子所講的道是一種抽象玄學之道，是超越性的力量。它是世界的本原和根本法則，其實和上帝、和佛教的法性是類似的概念，這些東西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萬有事物的超越者。康德說到上帝的時候，說上帝是無法證明的存在，不能用科學來證明，也不能用邏輯來證明，也不能用經(jīng)驗來證明。

既不能認證它，又不能經(jīng)驗它，那么人為什么要設(shè)定這個事物？我是什么？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人要解釋這個世界，人才能解釋自己。你無法感受一個世界開始的話，無法解釋秩序，因此需要設(shè)定一個世界的開始。世界的開始被設(shè)定以后，所有的問題會被取消掉。有人問神父，你說上帝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以前是什么？神父說，時間從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開始，時間就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所以不存在上帝創(chuàng)造以前，把這個問題給你取消掉，所以不存在。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這是人類認識世界和認識事物所提出的疑問所給出的答案，這個回答是不可驗證的。神學家可以說宇宙大爆炸跟上帝創(chuàng)世沒有沖突，宇宙大爆炸正是上帝創(chuàng)世的方式。在萬有之上有一個超越于萬物的事物，這樣就有了一個世界，我把它叫做最高世界。用羅素的話說，不設(shè)定上帝的存在，就無從討論生命意義的問題。

《老子》25章里面對道做了一個描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世界本來的道沒有名稱，人類給它名稱，試圖描述道的一些特性，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它是世界的原初，一切事物都從它而來，天地也從它而來。第二個特性是“寂兮寥兮，獨立不改”。第三個“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它是設(shè)定事物的條件，不是一個驗證性的東西，不是被推導出來的，不是科學驗證的，也不是經(jīng)驗。

老子對道的描述可以看成是一切這種設(shè)定的共同特質(zhì)：上帝是原初的，上帝是獨一無二的，上帝是永恒的；法性是原初的，法性是獨一無二的，法性是永恒的。

03

以無觀有：超越有限的語言去理解世界

從儒家的立場解釋世界，可以建立這個世界清晰的價值；從道家的立場來看待世界，可以看到世界的可變性，更重要的是超越對于我們產(chǎn)生規(guī)定的秩序和法則，達到一種真正的理解，這就是“以無觀有”。

《老子》第一章說：“道可道，非常道”。道是可以言說的，又是不僅僅可以言說的事情。必須言道，因為道是世界的本原，道是一切法則的基礎(chǔ)，人類試圖建立自身法則的時候，必須依循道來建立法則，符合道的法則才是正確的、或者說有價值的法則。所以人類一定要去言說道，但是被人類所言說的道就不是永恒的道本身。這里面好像是一個悖論，但是這個悖論自身的邏輯非常清晰：人類的言說和他試圖言說之物不是同一物。

在基督教文化系統(tǒng)里面存在著絕對的語言，那就是神的語言。神的意志是用語言來表達的，甚至神創(chuàng)造世界的方式也是用語言來實現(xiàn)的。但是神的意志以語言的方式表達出來就有缺陷，就是基督教里面所描述的上帝像萬有之一，而不像一個超越于萬有的存在，因為神的語言仍然是有限的。神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時候，仍然體現(xiàn)出來人的有限性。

人在設(shè)定一個上帝的時候，上帝是一個絕對永恒之物，人試圖用上帝名義說話的時候，使上帝的設(shè)定發(fā)生了一個內(nèi)在的悖謬和分裂：神是絕對無限的，但是神的語言是不能絕對無限的。神的語言是人的語言，人借神來說話，人會把自己的有限代入到神的意志中，使神成為一個悖謬的存在。

我們就知道為什么要設(shè)定道是虛無。道一旦說話就要使用人類語言，就掉進人類的語言陷阱里面去。人又不能不用語言。抽象問題有實踐意義嗎？有實踐意義，對理解道家思想的人來說，在道里面一切自我神話都是可笑的，都是試圖冒充神。

“名可名，非常名”。一個概念可以用來命名一個事物，在道家思想里世界原來只有自然的秩序，人類通過語言建立屬于人類的秩序和人類的規(guī)則。所以這個世界有兩種狀態(tài)，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語言的秩序不能取代事物的秩序，因為秩序并不按照概念的邏輯去運行。比如所有的女同胞都會罵丈夫，“我當初怎么瞎了眼睛看上你這個壞蛋”，她會有一個好男人的概念，但我們總有一天會做不符合概念的行動。然后她就說我當初怎么瞎了眼睛看上你這個壞蛋，我們就回答她“名可名，非常名”，我們并不永遠在概念當中運行，我們也會運行到概念之外去。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當人類為萬物命名之后，呈現(xiàn)出事物新的關(guān)系和秩序。所以看待事物有兩種不同的立場，站在無的立場能夠看到世界的微妙，因為無的立場是指事物無限可能的立場和不斷變化的立場。世界又是有秩序的，此兩者同出而異名，這兩者其實是從一個根源產(chǎn)生的，只是名稱不同。也就是說有就是無，無就是有。在玄學家看來儒家和道家沒有什么大的不同，儒家關(guān)心的是有，道家關(guān)心的是無；儒家的根本是無，而道家也懂得什么是有。從儒家的立場解釋世界會達到一種結(jié)果，就是建立這個世界清晰的價值；從道家的立場來看待世界，可以看到世界的可變性，更重要的是超越對于我們產(chǎn)生規(guī)定的秩序和法則，達到一種真正的理解。

04

道法自然：萬物運行自有規(guī)則

道與上帝有根本性的不同之處。虛無、非人格化、不顯示意志。萬物在運行變化的過程里都遵循自然法則，每種事物都按照自己特性去運行。這里面會產(chǎn)生沖突，也會自均衡，達到自然的和諧，這就是道的完整狀態(tài)：“道法自然”。

道的一個特點是虛無性。差不多所有的宗教里面都有“勿偷盜”，這個正義準則的有效時空特別大，但它仍然不是絕對永恒和無限的，因為勿偷盜是建立在私有財產(chǎn)的基礎(chǔ)之上。如果私有財產(chǎn)不存在，偷盜這個概念就不存在。

道是虛無，但道不是什么也沒有。

道的第一個特點是不可定義和無限可能，它不能在人類給出的定義當中成立，它超越人類所能給出的定義。

道的第二個特點是非人格化，它不以一種人跟神的狀態(tài)出現(xiàn)。神有人可以理解的語言和意志，甚至有人可以理解的外像。神按照自己的模樣創(chuàng)造了人類，那我們看到自己就知道大概神是什么樣子。

道的第三個特點是不顯示意志。這是道跟神的最大不同。拿基督教文化做一個對比，基督教文化里面的上帝是強大的，上帝的意志在新約里比較淡薄，在舊約里意志特別強。道家思想里面，道不顯示自己的意志，不顯示自己的意志如何發(fā)生作用呢？就是道法自然。

莊子的思想沿著老子的思想繼續(xù)往下發(fā)展，所以莊子有的地方對老子做了很好的闡釋。東郭先生問莊子，你整天說道，道在什么地方，你指出來給我看看？莊子說在草木堆里，在瓦堆里。東郭先生很驚訝地說怎么這么低賤呢？在自然的事物當中沒有高貴和低賤，在人類的秩序當中才有高貴和低賤。所以莊子很生氣地說了一句話“道在屎溺”。這句話聽上去很怪，用莊子的邏輯來解釋非常清楚。上帝是在高于人類的地方監(jiān)視和控制人類，道則內(nèi)在于萬物之中，體現(xiàn)為萬物運行的規(guī)則，體現(xiàn)于萬物在自然運行當中所搭成的管理體系。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效法土地，人類生活的習俗、法則沒有什么神秘的來源，就來源于土地，也就是說人類的法則或者人類的文化學說來源于人和土地的關(guān)系。地理文化學的理論雖然非常復雜，根源上就是這一句話：人類文化的一切區(qū)別差異性來源于人和土地的關(guān)系。地的規(guī)則從天來，天在這里指的是更大的自然空間和自然條件。天的運行規(guī)則從何來？天法道，天仍然是萬有，萬有不能體現(xiàn)出萬有自身的統(tǒng)一性，萬有之上一定有一個力量。世界如果僅僅是萬有，沒有超越萬有力量的話，世界如何有秩序？所以物理學家為什么信神的人比較多，因為實在是沒有辦法去設(shè)想出如此宏大、如此美麗、如此順然有序的宇宙，居然沒有意志力量。

道以什么為法呢？道以自身為道。自然是指一個事物沒有內(nèi)在力量作用的狀態(tài)，道法自然經(jīng)常容易被誤會為“道效法于大自然”，邏輯上是不對的，它是推進式的表達。道法自然，就是道效法自身。（現(xiàn)在的“自然”有兩個意思，一是事物沒有內(nèi)在力量作用的狀態(tài)，一是人類文明以外的世界。之所以有第二個意思，是因為翻譯西方理論的結(jié)果。）

萬物在運行變化的過程里都遵循自然法則，每種事物都按照自己特性去運行。這里面會產(chǎn)生沖突，也會自均衡，達到自然的和諧，這就是道的完整狀態(tài)。從人類文明以外的世界來看待這個規(guī)則，是很清楚的。放到人類社會里來看，之所以出現(xiàn)這么多的問題，是人類試圖背離自然建立的法則建立更適合于自身發(fā)展的法則，但人類沒有能力建立完美的法則，以充滿缺陷的法則去強制約束人類的社會，會形成各種各樣的矛盾，人類的一切弊端都是因為違背自然而來。